Law-lib.com 2025-11-13 12:16:53 最高人民法院
民間糾紛引發的輕傷害案件的處理規則
——《張某中故意傷害宣告無罪案(入庫編號：2025-04-1-179-003)》解讀
劉偉玲
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庭一級法官
輕傷害案件在司法實踐中常見多發，且多因婚姻家庭、鄰里糾紛或者偶然事件等引發，其社會危害性相對較小。此類案件普遍具有以下特征，即行為人傷害被害人的主觀意圖不明顯，在暴力使用上輕微且有克制、客觀上造成輕傷以上后果、存在多因一果現象等，容易引發定罪量刑分歧，給案件的判斷和處理帶來一定困擾。此時，若簡單、機械地以傷情結果對行為人入罪判刑，容易埋下問題隱患或者激化矛盾，可能導致“案結事不了”“一代官司三代仇”等負面效應，不利于社會和諧穩定。因此，這類案件能否依法妥善處理，直接關系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感受，關系人民群眾的法治獲得感。針對這一情況，人民法院案例庫入庫參考案例《張某中故意傷害宣告無罪案(入庫編號：2025-04-1-179-003)》的裁判要旨明確：“對于因民間糾紛引發的輕傷害案件，在決定是否追究行為人刑事責任以及如何裁量刑罰時，應當避免唯‘結果論’，綜合考慮當事人日常關系、案發原因、施害方式、受傷部位、致傷原因、事后表現等因素，綜合評估社會危害性，堅持主客觀相統一，確保罪責刑相適應。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相互嬉戲打鬧等引發矛盾，僅與被害人發生輕微推搡、拉扯，致被害人輕傷損害的，一般不宜認定行為人有實施傷害的故意，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況作出妥當處理�！边@就為類似案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規則指引，現就有關問題解讀如下。
一、準確把握輕傷害案件中的“故意”要件，避免客觀歸罪
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》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規定：“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，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�！睋�，有無傷害故意是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故意傷害罪的關鍵因素之一。但從司法實踐情況看，輕傷害案件中的主觀故意認定，是一個相對棘手的問題。
此類案件往往因民間糾紛引發，通常涉及復雜社會關系或者情感糾葛，行為人因矛盾激化實施推搡、拉扯等輕微暴力程度的行為，客觀上造成對方輕傷結果。此時，對于輕傷結果的發生，行為人主觀上究竟是間接故意還是過于自信的過失，難以直接判斷。以往的司法實踐中，調查取證、審查更為關注傷害事實的情況，主要強調“有沒有傷”“誰實施的致傷行為”，而忽視對主觀罪過、案件起因、背景等整體情況的考察，導致案件處理陷入單純客觀歸罪的誤區，進而導致案件定性不準，當事人對案件處理結果也不滿意，甚至激化矛盾，法律效果、社會效果都不好。因此，人民法院在辦理此類案件時，應當堅持主客觀相統一，在全面審查案件事實、證據的基礎上，準確判斷行為人對傷害后果所持的主觀心態，避免單純根據傷害后果機械地認定構成故意傷害罪。具體而言，在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故意時，應當結合案發背景、案發起因、當事人的關系、傷害手段、受傷部位、當事人雙方事后態度等進行全面審查，必要時可以到案發地點走訪調查，咨詢有專門知識的人。對于原來具有較深矛盾，行為人主動實施傷害行為，手段上沒有節制，推搡、拉扯與本人體質、力量有懸殊的老人、兒童、殘疾人、病人等，或者持工具攻擊受害人身體要害部位，造成輕傷后果的，通�？梢哉J定為其希望或者放任結果的發生。對于只是因日�，嵤录m紛，行為人與被害人發生輕微推搡、拉扯的，或者為擺脫被害人拉扯、控制而實施甩手、后退等應急、防御行為的，不宜簡單認定具有傷害故意。應當注意，即使被告人認罪認罰，依然要嚴格貫徹證據裁判原則，在嚴格、全面審查證據的基礎上認定被告人的主觀故意，不能因“當事人認罪”而放松對其主觀故意的審查判斷。
本案中，從案件背景和起因看，張某中與施某周平時關系較好，此前沒有深刻矛盾，張某中摟抱施某周的目的是希望其繼續打牌或者歸還借款。通常情形下，此類瑣事一般不足以產生傷害他人的動機。從行為方式上看，張某中并未實施直接打擊等加害行為，其摟抱行為一般不會造成人身傷害，現場見證人及后期了解情況的親友都認為二人屬于“鬧著玩”，并未超出日常接觸范圍。施某周在掙脫張某中摟抱過程中右腳被別住倒地受輕傷，依照生活常識和經驗難以預測，具有一定的偶然性。從事后表現看，張某中在施某周右腳受傷后，立即查看傷情幫助復位，并支付全部醫療費用，賠償經濟損失，也可以印證其主觀上對損害結果的發生持反對、排斥態度。綜合上述情況，可以認定張某中主觀上并無傷害施某周的意愿。雖然張某中在偵查期間對故意傷害罪作出認罪認罰承諾，但是認定其傷害故意的證據不足，故終審法院依法改判張某中無罪。
二、堅持寬嚴相濟刑事政策，促推矛盾妥善化解
寬嚴相濟政策是我國的基本刑事政策。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，做到當寬則寬，該嚴則嚴，罰當其罪，有利于實現案件辦理的最佳效果，進而最大限度地減少和化解社會矛盾，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，實現社會治理的最佳效果。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寬的一面，不僅包括依法從輕、減輕處罰，也包括依法審慎歸罪。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》(法發〔2010〕9號)第40條規定：“對民間糾紛引發的輕傷害等輕微刑事案件，訴至法院后當事人自行和解的，應當予以準許并記錄在案。人民法院也可以在不違反法律規定的前提下，對此類案件嘗試做一些促進和解的工作�！薄蹲罡呷嗣駲z察院、公安部關于依法妥善辦理輕傷害案件的指導意見》(高檢發辦字〔2022〕167號)第三條規定：“人民檢察院、公安機關要以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為指導，對因婚戀、家庭、親友、鄰里、同學、同事等民間矛盾糾紛或者偶發事件引發的輕傷害案件，結合個案具體情況把握好法理情的統一，依法少捕慎訴慎押;對主觀惡性大、情節惡劣的輕傷害案件，應當依法從嚴懲處，當捕即捕、當訴則訴。”根據上述精神，在輕傷害案件中，司法機關應當堅持依法辦案與化解矛盾并重的理念，摒棄簡單定罪判刑了事的觀念，強化“定分止爭”意識，通過溝通會商、釋法說理、促成和解等方式，努力實現案結事了、政通人和。
民間糾紛、生活瑣事等引發的輕傷害案件多發生在親屬、鄰里、朋友、同事等熟人之間，摻雜著復雜情感、民風習俗、人際關系等因素。如果簡單就案辦案，一判了之，從表面看是解決了法律問題，但可能會加深雙方的對立情緒，甚至引發持續申訴、信訪，影響社會穩定、削弱司法權威。因此，在案件辦理過程中，要全面準確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，聚焦矛盾實質化解，切實促進案結事了。具體而言，對于情節輕微，介于罪與非罪的行為，應當立足于社會一般認知心理作出合理判斷，嚴格依照法律規定及立法精神適用法律，使案件的處理結果符合常識、常情、常理，符合人民群眾的樸素正義觀，通過民事、行政手段能夠有效解決矛盾的，可以不作為犯罪處理，避免矛盾激化。對于雖然造成輕傷害后果，但是主觀故意不明顯，簡單判處刑罰無法取得最佳效果的案件，要依法認定不構成犯罪。即使那些根據案件情況，能夠認定存在傷害故意，需要判處刑罰的案件，也要充分考慮適用刑罰及刑罰幅度的必要性、正當性、合理性，以及刑罰給當事人及后續社會治理可能帶來的負面作用和附隨后果，用足用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、刑事和解制度和司法救助制度，在法律的框架內兼顧情理，盡力化解矛盾糾紛，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對立面。對于被害人的訴求要充分重視，特別是已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被害人，要做好民事調解工作，必要時借助社會組織、基層組織、社會調解等力量化解矛盾糾紛。
本案中，施某周受傷后并未報警追究張某中的刑事責任，施某周及其親屬的主要訴求是得到適當的賠償，經當地派出所調解，雙方就賠償事宜自愿達成和解并履行完畢，施某周的權益得到保障，二人矛盾得到化解，關系恢復如初。張某中被立案追訴后，施某周主動出具諒解書，表示不希望追究張某中刑事責任。此時，如果追究張某中的刑事責任，反而可能重新激化雙方矛盾，引發社會公眾質疑，損害司法權威和公信力。為確保裁判結果公平公正，人民法院前往案發地調查了解案情，聽取受害人、基層組織對案件的處理意見，邀請同級檢察院檢察長列席審委會討論案件。最終，人民法院在有效化解矛盾糾紛、修復社會關系的基礎上依法作出無罪判決，讓本案得到合法合理合情的處理，也為促進基層社會治理貢獻了可資參考的經驗和做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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